官场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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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容 ' p* F) J6 z3 A! U% O' W
7 m f2 ]$ t% T: }# z; a新闻天天有。不过,过了今天,昨天的新闻便无新可言了。即便算不得旧闻,基本上无人问津。但也有例外的时候。前些日子,北京的一所大学校长,因为念错了一个字,遂成为全国性新闻,而且热闹了这么多天,至今仍被人们津津乐道着。
4 v b# }, M: Y" \按说,读错一个字,实在没啥大不了的。中国的汉字多如牛毛,谁一辈子还不读错几个字?可这事发生在一个校长身上,而且是著名的高等学府,加之那个倒霉的汉字,“鸣鹄”的“鹄”字,其名头实在太他妈大了。所以,人们就有理由对这个校长的学养有所质疑。) k- f7 [) N/ e' i5 I4 ?; @2 x( _
7 X7 S/ {4 c# n. \0 @“鸣鹄”这名头来自太史公司马迁。他在《史记•陈涉世家》里写了这么一段文字——* A- v+ g2 V4 @ a) X
( I* h( @) u+ o陈涉年轻的时候,曾经同别人一起被雇佣耕地。有一天陈涉停止耕作到田畔高地上休息,因失望而愤慨地叹息道:“如果有朝一日我们中谁富贵了,可不要忘记老朋友啊!”雇工们都笑了,说:“你是个被雇佣耕地的人,哪来的富贵呢?”陈涉长叹一声,道:“唉,燕雀怎么知道鸿鹄的志向呢?”. z, u5 \4 d* m6 _2 ?
9 v, \! f+ C/ y老实说,我对这个叫陈涉的人,是否说过这般有文采的话来,一直抱持怀疑态度。在我看来,这话倒更像司马迁这种水平的人说的。6 W- w( k2 J6 v# J- z9 Z* w- Z, ]7 O8 B
不过,这个2000多年前的一介农夫,怎么着也想不到,2000多年之后,会有一个大学校长因为他说过的这句话,而闹出如此大的风波。如果此话真的出自这个农夫之口,那么,这的确让我们的大学校长无地自容。不消说,2000多年前的这个农夫,他竟然要比我们今日的一个堂堂大学校长有文化!太不像话!# s$ c$ \6 \3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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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k% J6 I1 x _( F+ P从上小学时起,我就非常崇拜老师,我觉得他们太牛了,所有的中国字他们都认得。尤其在他们读课文时,哗哗地,像打开的自来水,一个“拦路虎”也没有。什么叫“拦路虎”呢?这也是老师教我们的。意思是:读课文时常遇见不认得的字,这不认得的字,便谓之“拦路虎”。0 N4 s* j1 P) ]6 Q7 E
- d7 f3 K/ p. \) Z9 l但在小学四年级那一年,我对老师的那份崇拜之心,却接连受到伤害。原因就是这个“拦路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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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3 j! F' Z) E$ V0 d* C刚开学,我们的语文老师就把“罴”念成了“罢”。这个老师对我们说:“汉字读半边,不会错上天”。不客气地说,这个老师的这句“名言”,实实在在地害了我们,害了我们那帮学生。北京的那个大学校长,是否也碰上过我们这样的老师呢?6 ?# o% _% l+ }7 D$ V8 g; P- w
+ z2 F5 x& F0 l# G% w0 \5 k这个老师听说是个代课教师,在今天就一临时工。不过,大家千万别小瞧这代课教师,没有相当关系,那是根本进不去的。而这些代课教师,在若干年之后竟然全转正了,成了名副其实的公办教师。9 g: b0 Y% R/ N- C2 x
% v8 w9 t/ S9 `: l那时候师资力量薄弱,这个代课教师竟然一人带好几个班级的语文课。我们这个班的同学,后来有不少人进了政府机关,成了领导干部;做人民教师的也不在少数。据我所知,拜这位老师所赐,我这帮同学,无论后来做官,还是当教师,都常读错字,洋相出得不亚于北京的这位大学校长。3 D/ ]/ y: Q# N' g+ U. D
2 A9 C6 T* p3 ]4 O4 [9 U; ~3 ~' _2 A做官的出点洋相,也还好说,不至于影响孩子们。可当老师的就不一样了,对学生的影响可就大了。严重一点讲,他们这是误人子弟啊!5 S- U, K" @5 }* Y: |" p4 K+ ^
我也是受害者,我也出过洋相。有一年,团委举办纪念五四活动,安排我上去讲话,我就把“鏖战”读成了“鹿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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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 M8 A" [5 V' z第二天,党委书记要我跟他一起下村。平素他都叫我名字,这天他竟然叫我“鹿战”。我一咯噔,“他是叫我吗?我没听错吧?他叫错人了吧?”可跟我在一起工作的人,没有这个姓氏啊?我说:“书记,我姓张啊!”书记说:“没错,你是姓张,我也没说你不姓张啊!”我说:“那你刚才怎么叫我鹿战啊?”书记说:“哦哦哦!我错了,我错了!”, @7 _% D& i7 L
这时,扶着自行车在一旁偷着乐的司法科长老徐,再也忍不住了,他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腰都笑弯下去了,他直喊:“笑死了,笑死了,肚子都笑疼了!”咳!原来我昨天把“鏖战”错念成“鹿战”了!3 @; K; W R# [4 v8 I: ~/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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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Z" n: w- S/ ?1 ^" u- j0 w这事后来竟然传到了我那个老师的耳朵里,我那个老师长叹一声:“唉,是我害了他啊!”/ f8 _: }1 ^8 _+ s1 k8 M. _0 T" U" q* t
& x4 G( x( u: F2 W这件令我羞愧的事,也是一件好事,因为,打那之后,我身边就多了一本书——新华字典。这本字典至今还在我书房里,都旧得不成样子了,被我翻得脏兮兮的。那里边的每一个字,我都读过。# B# x7 \$ U: P' z! n5 \! I5 F( u4 Z# P* j/ }: }' D# g0 B+ T) Z
后来,我调到县城的一个部门工作了。真是巧合极了:我的一个同学也在这个部门,而且是一把手,我是副职,是我的上司。* x: b2 ~" |: O+ {- D$ {0 m' C, G8 N
) u. y' w% y$ w7 k虽然我们上学时不在一个班,但教我们语文的,可都是那个代课老师啊。% & y$ }' X* X! g$ ^4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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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i2 T& V( |1 v8 Q3 m% @: r8 V+ h我这个老同学是块做官的料。他常常喝完酒教育我,说,在机关工作,不要读那么多的书。读书是学生的事。上了班,工作了,你就要一门心思工作,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去。不仅要琢磨工作之事,还要琢磨人的事。只工作不琢磨人,最后不过是一个呆子。我说,琢磨人太累。他冷笑一声,说,累?错!大错!特大错!你不琢磨人,你就会被人琢磨。被人琢磨,你就完蛋到家了!你就会成为像项羽一样的失败者。人家把你搞死,你还拉着人家的手,连声道谢呢!( e+ i, Z/ x4 Q+ u2 f8 F
6 ?6 g2 H7 `9 W X从后来我的人生经历来看,我承认,他说的话都是真理。可我硬是搞不来这一套,所以,他后来步步高升,而我一直被挪来挪去,也没挪出个样来,用我这位老同学的话说:“我混得极失败!”#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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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7 J( X9 u$ [- }$ ^' \8 ?: P% t他的官越做越大,仕途顺畅得一塌糊涂。但他的那个毛病,即念错字的毛病,却没有随着他的职务上升而有所好转。有一次开完会,我实在忍耐不下去了,想到咱们毕竟是同学,我得提醒提醒他了,可他听了我的话却哈哈一笑,说:“我念错字了?念错了字,影响我什么呢?”我说:“影响你形象!”他笑得更开心了:“形象?你知道什么叫形象?你啊!木鱼脑袋!我的形象不在下面这些人这里,我的形象在上面。上面,你懂吗?上面说我形象有问题了,那才叫问题。可是,你知道的,我在上面的形象好极的,好极的!”. L# I0 \& _8 ?2 [+ b7 z' S( P$ c& a- H& e- H# J.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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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5 u4 n& a& V* f1 d" J话说到这份上,我也真是无语了。但最后,我还是犯了一个书生气的错误。我对他说:“随你吧。反正我希望你弄本字典,抽空翻一翻。”没想到我的话不知刺激到他什么了,他非常气愤地说:“字典?什么字典?我翻他们能当饭吃?能帮我升迁?你不是天天看吗?你看出什么结果来了呢?这么多年下来了,你不还是原地踏步吗?”1 z# [" Z1 l- o, K1 }: U% n; Y+ L1 Z! a" L
( e& E( L- S6 \( H* C) e0 G半年后,我调离了那个单位,去了一个新地方。过完年刚上班,我就听说我这个老同学又升官了——这回,他成了我上司的上司。: \ n" h) Q; ?, c c8 I, b, L. L0 U1 D& [
如此,隔三差五地,我就得去参加他主持召开的会议,自然要听他发表“重要讲话”。讲话,就是照本宣科——秘书们写好的稿子。他在上面作“重要讲话”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想:这哪里是讲话呢,分明是读话吗?即便如此,也还常读错字。比如兢兢业业,他多少年如一日地不改他的读法:克克业业。还有“造诣”,他始终读作“造旨”;“谆谆教诲”,到他嘴里就成了“享享教诲”;“大腹便便”,总是“大腹便便(bian bian)”;“瞠目结舌”,总是“堂目结舌”;“鳞次栉比”,总是“鳞次节比”。他最有名的一个成语,是“牛牛大端”。原来,他说的是成语“荦荦大端”。
3 g7 Z; z0 b; Q6 d- @每一次听他作“重要讲话”,我都痛苦至极!4 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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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w8 J$ K1 M* c5 v$ w5 t3 Z念错字这事,后来他还真被一领导批评了。据说是他又准备升迁的时候。这次批评,让他意识到“形象”问题了。我得说,这人真了得!他迅速换了个秘书,这个秘书是个什么秘书呢?要我说,这个秘书是个天才!将来也必成大气候。他在写讲话稿时,这个秘书把领导容易念错的字,直接用上别字,比如:“栩栩如生”,秘书就写作“许许如生”;“呕心沥血”,秘书就在讲话稿上写“偶心沥血”;“造诣”,直接写作“造义”。% _2 v* U& U) m+ [' y4 D6 ^6 B- r6 u; a7 x
这样一来,念错字的概率就小多了。有人还认为是我帮他的忙呢,其实一点边也不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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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6 N1 P& [- ~* k. S; |( d当我发现他把念错的字都念正确了之后,说实话我非常吃惊,我想象一定是他开始看字典了,我真为他高兴。不管怎么说,毕竟咱们是同学嘛。" E" B: Z ~* }% n" x4 G" v( R
直至后来出事了,我才知道他有着那样的一个秘书。$ j X8 }5 b5 {9 ?. ?& p
5 s1 ~3 D. K* y: C1 w, I有一年组织部门组织干部去监狱和检察院接受教育,我也去了。见到那些贪官时,心灵受到极大震撼。有一个我认识的,他曾把震撼,读成了震感。震撼于这些人于今的“形象”——再也看不出他们像个官了。这里面没有官了,只有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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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道程序看下来,最后一道看的是贪腐官员们写的忏悔录。我对这个颇感兴趣,因为我想知道他们都是怎么忏悔的,他们忏悔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但是,说实话,一圈看过来,我有些失望,失望什么呢?失望这些忏悔录全是套话、空话和假话。请看这段忏悔文字:“亲爱的党啊!我辜负了组织的期望,损坏了组织形象,于今我违纪违法了,可是,不管我走到哪里,党永远是我心中的太阳,红红的太阳,火火的太阳!这太阳一直会照耀着我,走向人生的尽头。”
: f5 s# _7 x; |我一边看,一边摇头,一边皱眉。我问一个狱警,这都是互抄的吧?狱警诡谲地一笑,耸了耸肩,走开了。这样的文字,岂止空和假,分明在拿党开玩笑。都入狱了,党这太阳还照耀他?还伴他走向人生的尽头?8 U/ A) Z' ^& ^
看这样的忏悔录,心里的滋味委实复杂。这也算作忏悔?难道到了那个地方之后,除了继续往日的假、套、空,他们再也学不会别的了?难道他们官不做了,还要继续假、套、空地活着?这样的忏悔,有什么意义呢?我看就让他们把牢底坐穿得了,出来了,还是害人虫。
, s9 J( V6 w) F# W8 _ }看他们的忏悔录,许是职业的毛病吧,我特别关注错别字。不瞒大家说,上面的“走向人生的尽头”,其中的“尽”字是我写的,原文写的是这个“劲”字。2 u2 S* i( _+ D2 J0 Z# @" q5 N7 x6 ]5 v! S2 e
就在我不想再看下去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这个人,他是我的老同学,就是那个老念错字的老同学。( @ }: k% a+ d7 j
他的忏悔录,是很醒目的。醒目在他的字写得很大,很丑,有点歪斜,好像一个人站立不起来似的。都说“字随人体”,我想了想老同学的形象,竟会心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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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忏悔录,自然少不了假、套、空,但有一点与众不同。比如,他忏悔录中的一段话:“我长期习惯于‘权力代办’,出出进进有公车,有驾驶员伺候着,开会讲话都不用动脑子,秘书把讲稿写好,我照着念,有时连念稿子都念不好,念出错来,出了不少洋相。即使如此,下面还是掌声雷动,我在台上飘飘然,俨然自己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似的。‘权力代办’,养成了我今日的低能。现在,提笔忘字,透熟的字可就是想不起来。想想我们这些人,真是悲哀。……”' h: o% s6 Q0 ~. U+ t: r% t
! g# [' g# ^. C. z/ C2 f“想想我们这些人,真是悲哀!”这些人悲哀在哪里呢?是谁把他们养成了这般的低能?又是谁让他们学会了说假话、套话和空话?$ o" R+ a/ Y _( K. f& v
我这个老同学说得不错:“做官你得会琢磨人。”琢磨什么样的人呢?他后来告诉我,说要琢磨上面的人,管束他的人,可以提携他的人。这些人能决定官员的命运。他能不琢磨吗?& j) }. _" s" e v- y4 @0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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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们的忏悔录里,我们约略能够知道,他们心中是有党的,而且非常感谢党。唯独心中没有人民。那么,人民呢?人民怎么不见了踪影?在他们心中,人民在哪里呢?人民有位置吗?他们为什么不琢磨琢磨人民呢?难道就因为人民决定不了他们的命运?难道就因为人民不是他们上面的人,不是管束他们的人,更不是能够提携他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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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时常会想起我那个老同学,想起老同学的那句名言:“念错字又不影响提拔!”我常自诩自己懂得一点国情,可我的老同学他才是真懂,比我懂。+ w" `1 `; F4 P( \3 T) ~6 q# G3 }
" f, v4 D, T1 o7 Y9 I/ V9 u不必担心北京的那个大学校长,会因为读错了字而丢了他的官。至于我这位老同学,他进去了,也绝非因为他是白字先生。他的问题是经济层面的(当然还有别他的问题),与其文化水平,没有丝毫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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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中国,升迁才是真文化,真功夫。所谓琢磨,那是我那个老同学不正确的表达,正确的表达,当为揣摩。揣摩,可能才是真正的官场学问。3 M8 Q; x6 t$ w' L$ {4 R( B/ x
二〇一八年五月十二日,雨谷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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