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耀眼的汽灯 王振喜 从没看过那样耀眼的白,一盏汽灯在社场上呼呼地明亮着,灯光扑向秋日夜晚的每一个角落。天上的一轮明月也淡淡的,朦朦胧胧,似抹了一层脂粉,今夜又没成环,还是往日的珏。 铜锣咣咣地敲起来了,粗犷的吆喝声在铜锣的间隙声中铺散开去了……流传了好多天的杂技表演终于来了。 那些年的岁月里,乡人的生活完全还是按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规律进行着的。长年累月,家里家外的,每日都是重复昨天的故事。哪有什么娱乐活动,天一黑,整个乡村都被夜浸得沉沉的,只有偶尔的一两声狗叫让人知道这里是烟火凡尘一点点。 要来杂技演出了,这个消息最初是从村里的小卖部那里穿出来的。就是这几个字,在当时它带来的震撼绝不亚于第一颗原子弹爆炸的新闻报道,至少我们这些孩子的心里是这样想的。在等待的那些天,大人们还是喜怒不变安如泰山的模样,孩子们可就焦躁不安起来了。学,已经不能好好的上了,课堂上老师还在前边声嘶力竭地讲解着,我们的心早就像窗外的小鸟飞得无影无踪,老师气得把讲桌拍得震天响。家人安排的事,也经常被我们搞砸,父母总是敲着我们的头说,这孩子的魂给杂技勾走了。 杂技团的人是一天下午到的,彼时太阳停在村子西头那片小树林的树梢上,染了金粉的阳光透过稀疏的白杨树枝让村庄的一切都那么的灿灿着,就连邻家那条曾经咬过我的小黑狗都变得那样的闪光可爱。从没觉得晚饭吃得是那样的晚,小伙伴们都在门外催促很久了,我总觉的那天父母是故意磨砺我的耐心。可是饭不吃完我是不可以走的,我差点就要急出了眼泪。当最后一口饼把自己的腮帮子撑得像一个大鸭蛋时,我飞出了家门,身后是我的碗碰着碟子的叮当声,还有妈妈的一句叮嘱早被我耳边的风吹得远远的了。 好多大人们都扛着条凳搬着小椅子来了,高声地谈笑着,没有了往日里劳作的辛苦表情。人群外那些年轻的男男女女都穿出了自认为最漂亮的衣服,花花绿绿的很是好看。脸一律都洗得干干净净,他们一定还抹了百雀羚牌雪花膏,因为从他们身边挤过时我闻到的气味和我妈用的雪花膏是一样的味道。他们似乎都在往场地中央望,可是目光又忍不住往彼此身上瞟。我们这些孩子气喘吁吁地扯上一把稻草就从他们身边挤过,稻草往往会碰到他们漂亮的衣服惹得他们很不高兴,可他们又忍着怒火不很发作,只在嘴里嘟囔。我现在知道,那时他们要矜持,要给彼此留下美好的印象。我们不管不顾,哈哈大笑着在早先抢好地盘的小伙伴们身边坐好了。 汽灯的白光刚开始时刺得我们睁不开眼,过了好久才看清站在场地中央吆喝的那个男人的脸——瘦长,像用妈妈的切菜刀劈过一样,颧骨高而尖,短短的络腮胡子在灯光下闪着金属样的光泽。小伙伴告诉我,他就叫张大呆子,会喷火和吞长剑。我挪了挪屁股,稻草垫得我有些难受,心里就有了期待也有些害怕。 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我们初到宝地,多有不到,还请各位父老乡亲海涵,他的一番话说得很流利,倒一点也不像他的长相。表演开始了:有小狗学数学、马术表演、钢精刺喉、头顶接碗……场上的人们一阵阵喝彩,此起彼伏的,就连场外的那些年轻男女也停止了窃窃私语专注地看着场内的表演。张大呆子在我们的盼望中是最后一个登场的。他先表演喷火,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拿着油瓶,喝一口油然后对着火把,呼的一声,火苗喷出很远然后熄灭,人们一阵惊呼伴随着口哨声在社场上回荡,他的脸在瞬间的火焰之后红通通地闪着骄傲的红光。接着又是几次喷火,每一次都带来惊呼,有几次甚至有油火溅到我们跟前,被惊叫的小伙伴迅速踩灭。后来的很长时间里,我的小伙伴们都在家练习喷火,家里仅有的灯油都被浪费了,往往油污弄得满头满身,少不了被妈妈一顿臭骂。有一个小伙伴不小心还烧了自家的草堆,被他爸爸打得好多天不能和我们一起玩耍。 最惊心的压轴表演是张大呆子的口吞长剑了,那长剑在汽油灯下闪着寒灿灿的光,我疑心它就是传说中削铁如泥的宝剑。他仰着喉咙对着空中的月亮,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那么长的剑就在我们瞪圆的双眼下消失在他的嘴巴里。场上一点声音也没有,汽灯也许是快没气了,莹莹地就要熄灭了。有几朵流云飘过,月亮胆怯地掩上了她娇羞的脸。我不敢看他的表演,手捂着脸,从缝隙里我依稀看到人们的嘴都睁得老大,社场竟那样的静。有几个人也像我一样用手捂着脸。张大呆子可能是没听到掌声,抑或是本就要这样表演,他又拿出一把剑插向喉咙……我赶紧转过头,我看到有人快步跑到汽灯那里把灯光调亮。灯光雪白,匆匆一瞟我只看到两把剑柄在他的嘴巴外瑟瑟地颤抖着,他的脸上满是汗水正汩汩地往下流,灯光下他的脸竟那么白,人在场地中央好似痛苦地扭动着。人们可能被他的滑稽逗笑了,继而爆发出全场最热烈的喝彩声…… 怎么拔出来的,我已经记不住了。他究竟是故意表演痛苦惹得大家同情,还是真的就险些酿成事故,我也无从知道了。事后的很长时间,我是不敢去看马戏表演的。一想到那颤抖的剑柄和张大呆子那惨白的脸,我的腿就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 后来,我在城里的澡堂里洗澡,无意中认出带孙子洗澡的张大呆子。我问他,你现在还表演杂技吗?他额上的皱纹里写满岁月的沧桑,他说,那些都是过去了,现在年纪大了早就演不动了,给儿子带孩子呢,说话时一脸的风轻云淡。一点儿也看不出眼前这个慈祥的老人就是当年叱咤江湖的张大呆子。 流年如水,感谢在那些贫瘠的岁月里,他们这些江湖艺人用自己的青春与热情,给我们枯燥的生活带来些许快乐和期待。暗夜里的那盏汽灯犹如一朵怒放的白牡丹一定盛开在每一位乡人寂寞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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