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霸推介】袁敏 冬至 冬至

楚霸推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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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  冬至

冬至，母亲打电话来，说：“日子过得想哭。”

我的心揪着，听她絮絮的诉说。我知道她心里苦，从离异的大弟一只眼睛因为车祸失明后，再到后来的官司，房屋的拆迁，等等。总是诸多的不顺利、不如意，积攒在一起，压在她的心头，比石头还要沉重。老弱病残，瞎了一只眼睛的儿子，年幼的孙女，担子压在她的肩头，让她没有停下来喘息的机会。六十多岁了，已经退休的母亲在做工，为单位做饭，挣微薄的薪水，补贴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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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愿意去回想，几年前大弟的那一场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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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7月17日晚上，八点多钟，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强儿出车祸了，你快去某某医院啊。”母亲的声音焦急、恐慌。当时我正和闺蜜在一起，她叫我不要乱，说开车送我去医院。我又给还在班上的老公打电话，叫他赶紧去医院。我打电话问母亲具体情况，她说还不清楚，因为是夏季收购期间，虽然下班晚，但往常这个时候也该到家了。母亲看他还没有回家，就打了几次电话给他，一直没接。后来他的手机打过来了，却是医院人打来的，就说出车祸了，叫家里抓紧来人，其他的情况没有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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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医院时，母亲他们还没有到，他们住在镇上，离县城还有四十里的路程，晚上又不好打车。

我到医院并没有看到大弟，说是还在手术室。等母亲赶到时，正好医生出来，说要交押金做手术，刚刚只是简单的处理一下，叫家属先进去看一下，人不要多，我陪了母亲进去。

大弟昏迷不醒，他的脸肿得变了形，衬衫、裤子已经被鲜血染透。医生说，他的右眼眼球破裂，碎了，像被撞碎了的鸡蛋，保不住了，要摘除。

这个盛夏的夜晚，有切骨的寒。我听不清医生还说些什么，白墙壁，白大褂，白色的灯光，像一片霜雪晃过来，冷意淹没了一切。苍白中，衬衫上殷红的血色，又是那么地刺目。母亲大恸：“我儿的脸，不能看了，不能看了，我儿的脸，流了这么多血，我的儿，你该有多疼啊，我的儿……”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已心痛得不能呼吸。耳边只有母亲的嚎啕声，小侄女胆怯害怕的嘤嘤哭泣声。我看到父亲慌乱无措又无助的眼神，内心像决了堤的江河，汪洋恣肆，却极力忍着没有流下眼泪。老公四处打电话，联系熟人，疏通关系，央求医生能把大弟破碎了的眼球缝合上。虽然看不见了，但摘除了，怕母亲受不了。保留住眼球，最起码也是对母亲心理上的一种安慰。医生说缝合已没有任何意义，以后还会影响左眼的视力，摘不摘除，以后都还要再做手术。最终，医生还是缝合了眼球。

手术后的大弟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一天就花了一万多。后来知道，是过路人报的警，警察处理的事故。肇事方当时也在这个医院里，是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反道行驶，是全责，当时也受了点轻微伤。但他们家人并没有过来问一下我们这边的情况，一直至今都没有，除了后来在法庭上的碰面。

母亲留下来陪护大弟。 侄女还小，要有人照看，不能把孩子一直带着在医院里。到第二天，大弟还没有出重症监护室，为了方便照顾孩子，父亲只能先回去。要带些母亲的衣物过来，还要筹钱交医药费等，父亲就这样来回两边跑跑。

等大弟出了重症监护室，住进了普通病房，又是一系列的检查，母亲才懂得，大弟不仅仅是伤了眼睛，整个面部的五官都受到了伤害。右侧颧骨、蝶骨大翼、两侧鼻骨、两侧眼眶内壁、左侧上颌窦前壁额骨骨折；额部颅骨内板下有积气；两肺下页挫伤；两侧胸膜腔积液；背部、腿部软组织损伤……检查报告单上每一个字都是滴血的疼。都是一根根锐利的钢针扎在母亲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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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和焦灼落上了昨夜的霜。母亲红肿的眼睛望着：他被纱布盖住的眼睛，缝合后的眉骨，塌陷的鼻梁骨，用宽宽的带子托起的下颚骨，肿胀的头，变形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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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写过母亲在病房里的一首小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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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的阳光透过窗口

加深她的黑眼圈和眼角的鱼尾纹

以及白色盐水瓶和白墙壁

空气像一叠化验单和缴费单

白底黑字全是呛人的味道

连着她内心空洞的白

她坐着 像灰色的雕塑

焦灼和期盼在体内无处安放

看着躺在床上缠满绷带的人

只露出一只睡着的眼睛

她想 他真的只能睁开一只眼睛

向她喊出“母亲”

现在 她仿佛也被手术刀拆解和缝合

母亲瘦了，我知道她睡不好，可没有人能替换她。小弟在外地工作，要请假，还不能一下子就回来。我和老公每天都到医院去，母亲说，不要你们一直陪在这儿。她说老公每天要上班，我每天要送几遍饭，还有我的孩子还在家，家离医院也不近，不能把我们也累垮了，晚上她一个人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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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部的神经最丰富，最敏感，对疼痛的感知也最强烈。我看到大弟不停地扯托住下颚骨的那根宽带子，他被撞得错位的牙床，摇摇欲坠的牙齿，都使他疼痛难忍，不能吃东西，只能喝流质。还有眼睛疼，眉骨疼，鼻梁骨疼，腿部疼、背部疼、腹部疼……这真真切切的疼痛，足以摧毁一个人的性情耐心及好脾气，查房的医生来，一再关照要戴好带子才能长好下颚骨。他还是不停的扯下来，那疼，真的受不了啊！

这天大弟取了小便条，第一次上病房里的卫生间。出来后，母亲看他面色不好，一整天的发脾气。我说，卫生间里有镜子，他是看了自己的模样，一时肯定接受不了。他的右眼还蒙着纱布，没人在他面前提及眼睛的事情，我想，他大概已知道了吧。头发蓬乱的母亲默默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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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弟请假回来那天，我叫母亲晚上到我那儿住，病房里有小弟照看就行了。

我和母亲回家的路上，班上的一个阿姨给我带打电话，阿姨原来和母亲也是同事，和母亲的关系也很好，知道大弟出事，马上就过来探望。我问阿姨什么事？阿姨叹了口气，唉，人心隔肚皮啊！阿姨的大概意思是，因为大弟耿直，曾经在工作中得罪过人，大弟出了事，竟然让别人得意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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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者痛，仇者快。这才是人生最大的不堪和屈辱。问题是根本没有仇啊！或许曾有过一点小小的不愉快，可那又算得了什么？所谓世事凉薄，人心难测。我又想到肇事者一家冷漠的态度，躺在床上，隐忍已久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刷刷地往下流，顺着耳畔，湿透了枕巾。我不想对母亲讲，怕她承受不住。我知道这期间对母亲最大的宽慰，是公司领导和同事的慰问以及亲朋好友们的探望。像干渴的沙漠刚刚注入了一股清泉，我不能让风沙肆掠地吹进她的心田。况且这中间在大弟身上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对母亲又是沉重的打击，在这里就不再陈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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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母亲和我同睡，老公睡沙发，孩子自己住一屋，有间房子里一直堆放杂物。

我怕惊动母亲，只能无声地流泪，我也不知道那个晚上，为什么抑制不住地流泪，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想，母亲是知道我没睡好的，我原本要把那间空房收拾出来给母亲住，后来再叫母亲回我家住，她说不放心大弟，来回跑也怪麻烦的，怎么也不肯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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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4日，大弟出院。17 天，他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好，却不顾医生的阻拦，执意要出院，他说要回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担心医药费用，怕多花钱，毕竟花了好几万，肇事方连面都没有露。

既然不照面，肯定无法调解商谈，只有走法律程序。其实这是非常明朗化的事故，对方走反道，交通事故认定书上明确指定对方是全责。但这个骑摩托车的少年，身份证上还差几个月才满十八岁，责任只能定给他的监护人，他的父母。可他们并非忠厚人家，都是耍奸耍滑之人，一开始就没有要赔偿的打算。哭穷，耍赖，转移财产，耍心机，传唤不到……总之使尽手段，就是不给一分钱。没有道歉，没有不安，没有愧疚。心安理得的躲，藏，不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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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了本地一位有名的律师，一开始就收了四千元的律师费用，却没有任何进展，这中间执行庭去过两次肇事方家，他们家中都没人。我想，他们望见警车或者有邻居报信，躲藏起来是都来得及的，如何能抓到人？一套房子不能执行，银行存款转移，车子过户，再装穷装可怜，使出所有伎俩，就是不赔偿。律师这边，家人不催，他也不问，就这样拖着，拖得母亲心焦力瘁。

老公想办法，又重新找了律师，是有点认识的人。但该交的费用还要交，该花的钱还要花，什么诉讼费，鉴定费等等，伤残鉴定要抽签，到外地去鉴定又是一笔不少的费用。

母亲真累啊！她要照顾大弟，照顾孙女，照顾家庭，做单位上的饭，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她的心更累啊！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一天早上起来，母亲的床头落下一把头发，不是几根，是一把啊！掉头发的地方露出一块铜钱大的光滑皮肤，就是人们俗称的“鬼剃头”。她的白发更多了，斑驳如草。

母亲那次和我说，这官司都不想打下去了，越来越没信心了。可是对方也不调解啊。世上怎么能有如此鲜廉寡耻的厚脸皮？几年下来，曾经的未成年人，如今盖楼娶妻生子，外出打工，逍遥地活。全然不顾被他伤害了的，瞎了一只眼睛的人，他和他的家人是如何熬过这悲苦的人生。

我不能直面大弟被撞后，变了形的脸。他的右眼皮耷拉下来，盖住半个眼睛，与大大的左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原来饱满的额头，塌凹；高高的鼻梁骨塌陷；牙床错位后，虽然伤愈，却不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好像把两颊都拉长了。曾经端正的五官变了形，像换了张脸，换了张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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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大的变化是他的性情，抽烟，喝酒，不出屋，不理人。他的房间的门，永远是关着的。自卑，执拗，消沉，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一辈子与人为善的母亲，为何在含饴弄孙的年纪过得这样苦？外祖父曾是名军人，毕业于黄埔军校，又是行医世家。办学行医，教书育人也治病救人。在困难的年代，免费医治病人，救了多少人的命。妙手仁心，德高望重。外祖母更是乐善好施，救济乡邻，心若菩萨。我的祖父是老革命，辗转南北，枪林弹雨，满腔热血，为革命奔走。最后离乡背井，在大别山的革命老区安了家。其一生忠心向党，俭朴淳良。我的父辈传承了他们美好善良正直仁爱的秉性，可为什么活得如此不甘、无奈、愤懑和失望？为什么善良的人要遭受苦痛？而恶人却可以逍遥法外？善良还会被善待么？阳光还能驱逐阴霾么？

谁能伸张正义？法院？警察？曾经看到穿制服的他们，我的眼神是热切的，会在心头生出敬意，仿佛他们就是天使，是上天派来铲除邪恶的救星，是人民大众的福星。我希望他们是有温度的，而不仅仅是一个冷冰冰的名词。我想他们是一定能主持公道的。是苍天吗？我想苍天只是在打盹，你一定会睁开眼睛看着，因为你是不忍心让弱小的人受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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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卑微的小草，被风吹雨打，它依然努力地站直自己的腰杆。又有谁知道，它折损的叶片流淌出多少苦涩的泪。

佛曰：“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 我依然希望我们的善良还要再多些，因为只有众善够重，才能诛灭丑恶，这个世界才会少些绝望，多些温暖。

母亲说，她真的累了，强儿像一个废人。为他操碎了心，愁白了头，还要抚育他的下一代，何时是个头啊！官司也不想再投入了，光官司前前后后就花了一两万了，加上原先的医药费，更是一笔大的支出。又加上房子的一些事情。母亲无望的口气令我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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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自己太渺小，像大树下的一只蝼蚁，无奈粗枝阔叶的呼风唤雨。当风暴来临，寻不到一处安身之地，没用足够的力量来庇护母亲，让她辛酸地等待，悲愤地流泪，憋屈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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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日子过得想哭，在冬至这一天，她说。

在冬至这一天我听得想哭，母亲。

冬至，冬至。

作者简介：袁敏，宿迁市作家协会会员，宿迁市散文学会会员，忽然花开文学网站诗词栏目副主编。有诗，词，赋，散文发表于《散文百家》《江苏工人报》《宿迁日报》《宿迁晚报》《粮油市场报》等多家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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